重温经典 | 吕必松 我对发展汉语教学的几点认识

汉语是最发达、历史最悠久的语言之一，也是当今使用人口最多的一种语言，以汉语为母语的人都为此而感到骄傲。但是，同样是联合国的工作语言，汉语的使用范围却远远比不上英语和某些其他语言，这又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当然，这不是汉语本身的问题，也不是汉语教学工作者的过失，而是历史的原因造成的，是若干世纪以来世界上不同的政治、经济、科技等方面的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

从另一方面说，作为汉语教学工作者，我们都希望汉语使用的范围能不断扩大，都希望汉语教学能进一步发展。也可以说，汉语教学工作者是汉语教学发展的天然促进者。如果我们能够把握住历史发展的总趋势，紧紧抓住有利的客观形势，不失时机地采取一些有力措施，就可以为发展汉语教学做出更大的贡献。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已经出现了有利于汉语教学进一步发展的客观形势。大家都知道，许多国家的政府、教育界和关心汉语教育的人士，已采取了一些发展汉语教学的措施。一位法国朋友的话也许可以概括采取这些措施的历史背景。法国亚洲工业和经济战略发展公司总经理皮埃尔·旺达杜尔(iPerre Ventadour)先生在《法国中学汉语教学状况·序》(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中首先对东西方经济和科技的发展趋势以及与这种发展趋势有一定关系的远东各国文化与中国文化的源于关系作了精辟的分析。他说：“西方国家在许多技术和工业领域正在失去他们在远东地区的主导地位。”“一种思想或一种文化的优势不是永恒的和一成不变的。西方的思想为当今科学和技术提供了理论基础。可能远东的思想明天将为某些尖端技术领域提供理论依据。”远东地区国家的文化，“大多数直接源于中国文化，或者是接受了这一文化，少数是受其巨大影响。”“在今后几十年中，世界的繁荣和稳定取决于西方国家与远东中国文化圈，即日本、朝鲜、中国以及其经济受华侨左右的东南亚各国之间关系的和谐。”在做了上述分析之后，旺达杜尔先生着重指出：“每个社会的生存和发展都需要对其外部的自然、科学、主业、经济或文化环境有个了解和认识。中文是达到这一目的的基本工具。”他的结论是：“如果我们希望我们的后代能适应21世纪的形势，那么我们就应该让他们去获得一种必要的反应能力。”“学习中文—远东文化的载体，对某些人来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因此，将来要成为教师、科学家、工程师、企业家、商人的儿童和青少年今天有必要掌握这门语言。”我认为，旺达杜尔先生的这一结论迟早会被历史所证实。

历史发展的潮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新的潮流为汉语教学工作者提供了很好的机遇，也向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说到我们当前的责任，我有以下几点认识。

我们这里所说的汉语教学，是一种外语或第二语言教学。现代语言教学研究的先驱者之一叶斯柏森早在九十年前就指出：语言是最完备的、最丰富、最好的交际工具；学习母语是为了交际，学习外语也是为了交际；语言教学就是培养学生用所学语言进行交际的能力。(0.Jospersen：How To Teach a Foriegn Language)叶斯柏森关于培养交际能力的论述反映了他对语言教学本质的认识，这一认识后来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理解。最明显的例子是欧洲功能大纲的诞生以及功能法、交际法、结构—功能法等语言教学法流派在世界各地的流行。这些语言教学法流派所追求的目标符合现代社会对外语人才的要求，它们的基本思想得到了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和语用学等新兴的语言学派的理论支持。可以说，更快、更好地培养学生的语言交际能力已成了各种语言教学法流派的共同目标，这也是第二语言或外语教学不可逆转的一种发展趋势。汉语教学也只有顺应这样的趋势，才能得到更快的发展。汉语教学今天之所以得到如此迅速的发展，说到底是因为汉语不但是中华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载体，而且是当今国际社会必不可少的交际工具。如果不重视培养学生的汉语交际能力，如果我们培养的汉语人才不能满足社会的需要，就会从根本上失去汉语教学发展的动力。

前面谈到，许多国家的政府、教育界和关心汉语教育的人士已采取了一些发展汉语教学的措施，其中一项很重要的措施是把汉语列为一部分中学和小学的正式课程。这是一种十分可喜的现象。中小学开设汉语课程，对大学未来的汉语教学将产生重大影响。刘君若教授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谈到：“我个人认为21世纪在海外，尤其是在北美，汉语的基础训练将移到中小学（现在我有一个研究生在教幼稚园的学生说汉语），大学的汉语课程将与其他印欧语系的外语更相比伦……。”刘教授的这番话不但揭示了一种新的趋向，而且也提出了两个需要引起重视的研究领域，这就是中小学汉语教学研究和大学中高级汉语教学研究。从总体上说，世界各地中小学的汉语教学还处于初创阶段，要使它一开始就得到健康发展，就必须在研究工作上给予更多的重视。近年来，大学中高级汉语教学的研究已开始受到重视。例如，继1990年中国举行了“中高级阶段对外汉语教学讨论会”之后，去年10月，前后相差不到两周的时间，德国和美国也先后举行了同一专题的会议。在不太长的时间内有三个地方召开中高级汉语教学专题研讨会，很能说明世界各地汉语教学界的同行对中高级汉语教学研究的重视程度。我在《关于中高级汉语教学的几个问题》中谈到：“我认为，现在把注意力转移到中高级汉语教学的研究上来不是偶然的：一是跟初级汉语教学相比，中高级汉语教学的历史比较短，经验比较少；二是过去有些地方的中高级汉语教学主要是培养学生的阅读能力，而现在仅仅培养阅读能力已不能完全满足学生的需要。由于这两个方面的原因，中高级汉语教学中需要研究解决的问题相对说来要多一些。”（《语言教学与研究》1993年第1期)迄今为止，大学的汉语教学多半是零起点，越到高年级，学生人数越少。随着中小学汉语教学的发展，大学里非零起点的学生会越来越多，因此，中高级汉语教学的规模会不断扩大。由此可见，加强对中高级汉语教学的研究不但是眼前的需要，而且也是为了迎接未来。

近几年来，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同行在汉语教材建设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汉语教材的编写、出版进入了空前繁荣的时期。一是教材的数量迅速增加。以中国大陆的情况为例：据不完全统计，从1988年到现在，在大约五年半的的时间内，新出版的对外汉语教材就不下一百种。二是教材的品种明显增加。在上面提到的大约一百种教材中，不但有所谓通用教材，而且有针对不同国别语种的教材；不但有大学教材，而且有中小学教材；不但有旨在全面培养听说读写能力的综合教材，而且有不少侧重于培养一两种言语技能的专项技能教材，如听力教材、口语或说话教材、阅读教材等；不但有文字教材，而且有音像教材；不但有学校教材，而且有电视、广播教材和自学教材；用计算机教授汉语的教材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三是教材的配套能力有了明显的增强。这里所说的配套，指的是初、中、高三个等级的教材的纵向配套，同一教学阶段不同课型教材的横向配套，以及同一种教学类型的各种教材的综合配套。四是出现了一些反映教学理论和教学方法研究新成果的教材，这些教材从不同的侧面代表了新一代教材的发展方向。

尽管我们在教材建设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大家仍然感到现有的教材从总体上说还有许多不适应的方面。不适应大概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教学单位、不同的教学对象对教材有不同的要求，而现有的汉语教材还不能完全满足各种不同的要求；二是一部教材的编写和出版往往需要数年的时间，如果在编写时既没有反映新的比较成熟的教学经验，又没有吸收新的比较成熟的理论研究成果，即使是新出版的教材，也会显得过时；三是不同的教师有不同的教学法倾向。我在《对外汉语教学概论》（讲义）中谈到，仅根据我们现在能够想到的不同的教学原则和教学方法编写教材，至少就可以编写25种。编写教材要针对不同的教学类型、不同的教学对象，针对每一种教学类型、每一种课程类型、每一种教学对象的教材都至少需要编写25种，这样说来，我们要编的汉语教材的种类就简直难以数计。（见《世界汉语教学》1993年第3期）要在一个时期内编写出这么多教材是不可能的，现在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一方面需要，另一方面又不可能，怎么办呢？我认为解决这一问题的一种可行的办法是建立一种新的教材系列。

这里所说的教材系列，指的是根据同样的等级标准和等级大纲编写的相互之间有一定的横向和纵向联系的各种不同的教材。建立教材系列要求不是用孤立的观念去看待一部教材的编写，而是在编写每一部教材时，都把它看成相关教材系列的一个组成部分。也就是说，无论在哪里编写，无论由谁来编写，也无论是编写哪一种类型的教材，都要考虑跟同一系列的其他教材在等级水平上的纵向关系和课型上的横向关系。

建立教材系列可以为教材的选择提供更好的条件。例如，同样是听力教材，对某一个使用者来说，可能认为某一套教材中的初级阶段的课本对他更适用，而另一套教材中的中级阶段的课本对他更适用，他就可以从两套不同的教材中各选一种课本，同样可以组成大体上能互相衔接的一整套教材。又如，如果某一套教材从总体上说还比较适用，但是其中的一两种却不适用，需要重新编写，那么，也许只需要编写那不适用的一两种，而新编的教材又可以在更广的范围内供别人选择。这样，可供选择的教材就越来越多。

建立教材系列，能够在人力、时间、经费有限的情况下，依靠各方面的力量，在一定的期限内编写出适应各种需要的教材；建立教材系列也更有利于对同一系列中的不同的教材进行比较，从而更有利于促进教材编写水平的不断提高。当然，建立教材系列并不意味着只建立一个系列，相反，要有若干个不同的系列。例如，针对不同国别语种的系列，针对不同的教学类型和课程类型的系列，等等。

时至今日，无论编写什么样的教材，都应当充分考虑电脑在教材编写和语言学习中的作用。此外，对中国同行来说，如果要编写针对某个特定国家的教材，最好能跟那个国家的同行合作。

理论是实践的火车头和推进器。我多次说过，迄今为止，汉语教学的理论和方法大部分来自其他语言教学的理论和方法，我们自己创造的东西不太多。不同语言的教学有共同的规律，每一种语言的教学也有自己特殊的规律，揭示汉语教学的特殊规律只能靠汉语教学工作者自己。因此，加强汉语教学的学科理论的研究是汉语教学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明确汉语教学学科理论研究的范围和内容是至关重要的。语言教学是一种应用学科，跟其他应用学科一样，它也有自己的基础理论和应用理论，这就是我们的学科理论总的范围。我认为，汉语教学最重要的基础理论是汉语理论、跨文化理论和汉语学习理论，应用理论就是汉语教学理论。教学法也有理论的一面，所以也可以把它归入理论范畴。

我认为，加强理论研究，现阶段最重要的是加强基础理论的研究。我们的教学理论上不去，主要原因是基础理论薄弱。近几年来，我们对汉语教学的基础理论的研究虽然已经全面展开，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发展还很不平衡，还有不少亟待加强的部门。从教学需要看，我认为在汉语研究方面亟待加强的是语素、词组、话语和篇章语法的研究以及关于话题的研究，也需要加强从汉语教学的角度对汉字的研究。汉语研究不但要重视书面语语料，而且要特别重视口语语料。如果能跟其他语言作对比研究，就会发掘得更深，对汉语教学也会更有指导意义。关于跨文化理论的研究，我们的重点是对跟语言和交际有关的文化因素的研究。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起步较晚，好在现在关于“交际文化”的研究已成为大家关心的热点之一。虽然对“交际文化”这个术语和它的内涵还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这一领域的研究会不断取得能够用于教学的新的成果。关于汉语学习理论的研究可以说是最薄弱的部门，最近几年才开始引起注意，而且还没有引起广泛的重视。加强这方面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如果不知道学生是怎样学习和习得这种语言的，教学上就不可避免地带有盲目性。我认为，“中介语”研究不但可以推动语言理论和跨文化理论的研究，而且有可能成为语言学习理论研究的一个突破口。

上面提到的这些研究领域，每一个领域的研究都需要开展国际间的交流与合作。我们这样的讨论会只是国际交流的一种形式。如果能就更多的具体项目开展合作研究，我们的学科理论发展的步伐就会大大加快。

以上就是我对发展汉语教学的几点粗浅的认识，提出来跟各位交流，希望能得到批评指正。

原载于《汉语学习》1993年第6期:39-42.